2014年3月31日

誰不是「中國人」?



當「中國人」與當「華人」是有極不同的文化上的意義的,華人只是一個血緣上的聯繫,中國人則在文化與國家觀念下糾纏不清。
此文原刊登於《自立早報》副刊 台灣社會評論專欄,1991112

一九七五年剛到美國時,正是保衛釣魚台運動走入尾聲,而台灣獨立運動開始在美國的大學校園展開活力的時候。有一次在校園遇到一位看來與台灣有點關係的美國人,問起我是哪裡人,我很自然地以英文回答是Chinese,等到他進一步搞清楚我是台灣來的,而且是原籍台灣之後,他倒反客為主地認為我不是Chinese,而是Taiwanese,似乎在他面前我如果要當Taiwanese,就不能同時也當Chinese。當時除了覺得這個老美如此多管閒事,居然在替我決定我應該是什麼人之外,我也開始意識到這件事情的麻煩。
Chinese這個字在中文裡面最常用的就是「中國人」這三個字,而其中的這麼一個「國」字確實引起很多認知與語意上的混淆。這個困擾不只發生在有政治爭議的地方,譬如在海外就有人在這種場合自稱華人,而避免使用中國人這個詞,在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如台灣還有不少人稱華裔新加坡人或馬來西亞人為中國人,也因此引來大中國沙文主義之譏。
在中國人、華人等這些語意不明的人群指涉詞下,我們不妨用漢人這個較無爭議的字眼來重看其歷史上的發展。漢人相對於日本人、朝鮮人、蒙古人,甚至義大利人、法蘭西人而言,是十分異質(heterogeneous)的種族,從山東大漢到四川矮子,從北方人多高顴細眼到南方人多大眼厚唇,這之間有著相當人種特徵上的歧異性。然而從出土的秦俑來看,即使到了戰國時代,那時候的漢人還是有著十分同質(homogeneous)的特徵,即是一副高顴細眼的北蒙古利亞種人的典型面容。當初的漢人從黃河中游黃土高原一帶向外擴展,往東到黃海東海,往南到長江珠江流域,原來所謂的東夷南蠻至今幾乎消逝無蹤,一個問題是這些人到哪裡去了?滅種了嗎?並非如此,從上述提到的漢人的異質性來看,這些人已經被整合進當時在生產組織與文化上較為優勢的漢人這個大族群裡了,然而漢人也因為吸納這些異族也不再做為同質的種族存在。
一個基本上不以血統的純種性來界定的族群,必須靠其他的機制來整合,漢人做為一個族群,是以在高度發展的農業社會下逐步形成,而以儒道二家為基礎的漢文化整合起來的。以此為基礎所建立的統一的東方帝國有著同質的生產組織與文化,運用同一套書寫語言,但是卻沒有同質的種族血統。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特點,既與西方的傳統帝國不同,也與近代民族國家南轅北轍。也可能是由於這個差異性,歐洲大陸沒能像東亞大陸那樣形成一個文化同質而血統異質的東方式大帝國。
現代社會的漢人對國家觀念的困擾,也正是來自於這個東西方國家模型的差異性,近代以來凡是被納入這個漢文化體系的人,都會被歸入這個具有漢文化國家觀念的「中國人」裡。而這個「中國人」所隱含的國家觀是與西方近代民族國家極不相同的。
明朝時候漢人開始渡海來台,就像當年中原漢人南遷到長江流域、閩南地區一樣,在帶來漢人的生產組織與文化的同時,也同化了平埔族人進入這個異質的漢族裡,這個移民過程一直持續到清朝。雖然台灣在地理與原住民上有其別於大陸的特殊性,但所帶來漢文化之整合性力量並未因而有實質的減弱。在這期間所產生的較有地方特色的文化,基本上並不脫離當時還是強勢的漢文化的範圍,即使到了今天在發掘台灣民俗的活動中,也找不出裡面沒有漢文化的背景的,如歌仔戲、南管北管、媽祖廟、天公廟等都是這個具有地方特色的漢文化的表現。
然而在這個過程的同時,也發生了以西方式現代國家為基礎的近代帝國主義對傳統漢文化領域的入侵。在這嚴重的衝突中,對台灣的社會尤其投下了極為扭曲性的變數,即是台灣被一個現代帝國──日本,佔領了半個世紀,割斷了傳統漢文化對台灣人民的繼續整合過程,也開始了台灣有別於大陸的現代化過程,同時又加上悲劇性的歷史發展,使得台灣開始有人要去追求一個與傳統漢文化斷根的現代國家。
從這個歷史脈絡來看,我們可以說今天台灣統獨之爭的一個重要面相,乃是傳統漢文化下的國家與西化的現代國家的衝突,從今天參加到台獨運動裡多的是基督教徒,少的是佛教或道教徒這件事,可以看出這個爭論中很重要的一面。而這裡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雖然一百年來的台灣社會曾經有過斷裂與鎮壓等悲劇性的過程,漢文化傳統是否已經被台灣的現代化斷了根呢?答案恐怕是否定的,這也是今天很多台灣人不願否定他也是「中國人」的一個深層理由。
所以說當中國人與當華人是有極不同的文化上的意義的,華人只是一個血緣上的聯繫,中國人則在文化與國家觀念下糾纏不清,而只想當台灣人的人所要面對的將不只是政治敵對勢力,不只是這些混淆的語詞,傳統漢文化在一般台灣人民與社會裡的深層運作,才是一個更大的挑戰。